宇宙是人类终极的浪漫

[白曜] 浪潮(上)

全文4.6w+一次完结

交响乐团设定,指挥白和首席小提琴手曜

架空,第一次写这种风格有点紧张

 

最近有点沉迷这块,非专业人士只是查了点资料,考据党放过我,也欢迎指正

有一些臆想和可能的bug,请不用太深究

 

非典型性白曜

 

主要灵感《Pirates of the Caribbean》是组合式交响乐曲,也算是我致敬喜欢的电影的私心

后续涉及的一些曲子结尾会注明并且标链接

 因为太长了分了两份(可在合集寻找,最后链接也可以跳转)

 

 

00

 

会有少年不喜欢星辰大海的征途吗?

答案是否定的。

 

东方曜儿时在画质不高的电视中第一次看到李白时,少年从人数庞大的交响乐团第一排的头把交椅上站起来。

在他拉响第一个音符的时候,滚滚浪潮随之而来。

 

东方曜只懵懂地想,或许对他来说,这就是人生的浪潮。

 

 

01

 

面试官上官婉儿一身干练的白衬衫女式小西装坐在办公室里,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里的中性笔,执稳后点点面前桌上的简历,黑色的墨迹在白纸中有些扎眼。

终于她抬头问不远前方正襟危坐的少年:“名字?”

 

“东方曜。”

 

“嗯,”她确认了一下照片,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似乎让对方有些紧张,“你来我们乐团想应聘什么职位?”

 

“小提琴手。”东方曜言简意赅,把后半部分一大堆自己想唠叨的话咽下去了。

 

“先去排练厅吧。你的履历可以过第一轮了,然后我们需要看看你的实际技术,毕竟这些经历,”上官婉儿掸掸手里的纸张,“奖项不错,不过参与过乐团的经验还是太少。”

 

少年点点头,顺从地起身背好琴包,推开磨砂玻璃门离开前往排练厅。

 

排练厅的隔音效果很好,东方曜在悄然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值排练中的休息阶段。各个演奏家正面无表情地吃着小零食补充体力,即使少年放轻了声音,却还是第一时间被齐刷刷投来的目光震地脚步一滞。

 

好在有第一道投来目光的人与他接话,那道声音声线有些沉,却清朗明亮:“你是这次应聘来的新人?”

 

东方曜抬眼望去。

指挥台上的青年轻轻倚坐在小栏杆上,右手的指挥棒被握着灵活摆弄,他的穿着很休闲随意,饱和度不高的褐发和鲜明度拉满的蓝眸,似乎是混血的原因,五官深邃立体,又协调着种东方的柔和。

 

李白。

或许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能够在国际古典音乐圈中占有绝不简单的一席之地,无论是否被争论性地评价为过于年轻,但唯有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世界顶级的小提琴家,演绎风格独特,技术无可挑剔,并且稳定于超一流水平,享有天才称号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但是除去一切一切的光环,在东方曜儿时第一次见到李白的演奏而为之折服时,对于比自己年长五岁的那个少年,孩童只单纯将心中的热忱简化成一声“偶像”。

 

过去数年的追逐中,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与对方相见的场景。

 

就像现在,简单的休闲衣着,枯燥乏味的排练,单调的米黄色灯光,乐谱,琴盒,演奏家们,指挥,或者更好些,李白作为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考验他一首双提琴的协奏曲,在有信心追逐对方的乐曲时,将纯白的现实染上幻想画布该有的五彩斑斓——燕尾服,演奏会,金色的束光——总之不是现在这样。

 

东方曜向来引以为豪的嘴皮子也哑火了,好像有人在他嘴里塞了甜过头的糖果再给一块苦到极点的黑巧克力。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偶像会成为指挥。

 

“是的,我刚刚从办公室那边过来。”他还是忍住了发话唠,把“偶像终于见到你了!”“偶像偶像可以给我签名吗?”或者“我非常非常崇拜偶像请让我一定要留在乐团吧!”诸如此类的话也厚厚压住,恍惚着正常回答了李白之前的问题。

 

休息着的青年拿起一瓶酸奶把吸管啵一声利落插进瓶中,笑着感叹:“恭喜你,你是应聘五百人里唯一一个能进到排练厅的人。”

简而言之,这少年的履历比起大多数乐手都已足够优秀。

 

“上官应该和你说过,我们需要检验一下你的能力。”

 

东方曜点头。

 

“你很年轻,”李白语气莫名,“那么这次换一种方法吧。一般来说我们乐团的指挥在招人时会想听对方最拿手的曲目。”

 

嗯?意思是偶像不是指挥吗?东方曜克制住想犯迷糊的思维,却一边感性庆幸李白应该还是这个乐团里的首席小提琴手。但他还来不及高兴一下,又一个疑问被勾了出来。

 

只听李白又说:“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所以今天换一种方法,正好考考你乐曲的熟悉程度。”

 

非常时期又是什么?

“当然没问题,”少年回归了以往的状态,放下琴盒拿出了自己的小提琴,带着不令人讨厌的自信走到指挥台旁,“偶像……不,李白前辈你说吧。”

 

“太偏门也没什么意思。帕格尼尼《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应该不陌生,”李白见提着琴的少年神色不变地摇头,他吸一口酸奶继续说,“就拉第三乐章吧。”

 

第三乐章是最著名的“钟”,技巧与表现力都极为出色的乐章,拉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困难。演奏至酣畅淋漓的程度不仅需要技巧的炉火纯青,也需要自身对乐曲情感与理解的尽致表现。

好与坏也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三分钟的准备时间,然后调音,觉得可以之后示意我。”

 

东方曜似乎是顿了一下才应声,之后他拉紧弓毛并开始上松香。手上动作不停,沉默着回忆乐谱。某种程度上,他想,这或许是自己拉的最熟练的一首提琴曲。

少年抬起琴架于左肩,提前了调音阶段。

 

拉响第一次之后仔细感受聆听,第二次,第三次……直至东方曜自己感到满意。调音试音的过程持续了很久,除了小提琴的弦乐声再无其他,排练厅的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这样的安静中习以为常。

 

终于,东方曜微微抬首朝指挥台上的青年示意。

他稍稍加深了下一次吸气,抬起持弓的右手准备拉出第一段旋律——这时李白抬手给了他稍等的信号。

少年方从极度的专注中醒过来,环顾四周的乐手都拿起了自己的乐器。

 

他惊讶地转目看向已经在指挥台上整理站好的李白,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说什么。

又一次沉神,持弓抬手。

 

第一个音符长半拍被叙述出来之后,回旋曲特有重复前乐章的旋律被流畅地演奏而出。

东方曜的速度绝不算慢,比起通常流通的版本甚至可以说很快。

 

不,是快了太多。

音符如蜻蜓点水轻快,却是急雨倾盆而下。李白唇角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抬起双手开始在第一次旋律后指挥乐团反复。

 

管弦的速度同时被加快,为配合主奏小提琴的速度,足以见得乐团的高超水准。

 

东方曜的手指长而漂亮,看得出是注重保养的结果,白皙的颜色在深色的琴上跳跃滑曳,流畅得赏心悦目。

没有停顿,没有错误,没有过速带来的混沌与不可控。

 

一味追逐速度和技巧熟练会缺乏演绎和感情,但年纪不大的少年却握住了恰如其分的节奏。曲调起伏淋漓,旋律明快,甚至在这样极度的速度中可以使人仿佛体会到镜面另一方世界其中明快色彩花园,以及似与魔鬼问答唱和的诡谲下午茶氛围。

 

考核仍在继续。

几经乐声对话交替,呼应主题再现“钟”的圆润优美。清澈明快的旋律滑如丝绸,米黄灯光下演奏的少年已经阖上了双眼。

 

他动作不停地拉出一段又一段技巧组合苛刻的旋律,那教堂高处白鸽随流利华美的如丝微风振翅,钟声响起,敲碎出冰晶般闪烁澄澈的棱光,亦如他眼帘掩盖眸中的荧黄星光。

 

尖细的琴音拼凑出如虚幻不真实的易碎——他在短暂的休止中提弓离弦,教堂,白鸽,钟声在一瞬间归位静止,消失于五光十色的花园中。

 

再迸发出明亮色彩的主旋律又入,反复回旋,打击乐在指挥下定音,弦乐与管乐渐入重复,明快的音色加入了厚度,而东方曜也在拉完最后一个solo音符后静静等待。

李白向左伸出手引入琴音,在乐声的浪潮中起伏手臂,镇定稳步渐强着所有乐声。

 

进入最后时,东方曜再以准确的时机望向抬上的指挥,心领神会地一同完成最后的旋律。

李白高抬左手在乐声最高潮干脆利落地收住了音符,东方曜随之抬起的琴弓也毫不拖泥带水。

一曲终了。

 

少年平稳着一丝过快的呼吸,神色却没有高度完成超难度作品的喜悦和兴奋。东方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指挥台那束灯光下的李白,反常的没什么表情。

 

“拉的不错,”青年只是稍微笑了笑,转而似乎没怎么思考,“明天来排练厅跟着排练。”

 

“半个月之后再一次考核,你就能够正式加入了。”

 

“好的。”

 

“今天差不多到时间了,那解散吧。”

 

演奏家们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稀稀落落准备离开,李白则第一次走下指挥台找了一份厚琴谱给新来的小提琴手:“最近在排贝多芬的作品。《第五交响乐》刚开始,明天会合第一次。”

 

东方曜接过乐谱道谢,在对方将交代完成前忍不住开口问出声:“李白前辈……不,偶像。”

 

“你会讨厌演奏现代曲目吗?”

 

李白颇有趣味地看他一眼,侧过头:“不会。”

 

“那……”

东方曜想出口的问题被拍在肩上的手打断了。

他回头看见来人红色的长发被高束成马尾,没有记错的话是刚才乐团演奏的首席大提琴手韩信。

而后少年又被首席双簧管刘邦揽住肩,带着笑容连同韩信一起说着话,以请新人吃饭的理由拉走了。

 

他也没想再问了。

东方曜看着最后一个走的李白,在关上的门扉中央消失于视野,光线也被收束在空荡的排练厅,像夕阳消失的光影。

他终于回过头同前辈们说笑离开。

 

其实如今回想起来,那场考核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记忆中的白炽灯不再那么令人感到疲惫,久到画面中李白穿上了优雅笔挺的燕尾服,久到东方曜不及回想与偶像合作的兴奋,久到……东方曜忘记拉奏那首曲子时所带有的,从出生到现在积攒的苦涩与恨意。

 

他只记得,那时的他无法拒绝李白的要求。

不仅因为前途,还因为自己对他的崇拜在那个瞬间战胜了所有。

 

那年,他19岁。

 

 

02

 

新乐团频繁更换指挥并不是一件好事,意味着更多的磨合,或者新指挥不靠谱带来的演奏负面影响。

 

但是似乎并不太适合形容李白所在的乐团。

虽然算是脱离老交响乐团不久新创立的乐团,却因为几年下来的辉煌成绩与团员指挥的高超技术使得这支管弦乐团声名鹊起,在国际上具有了不输老东家的地位和影响力。

指挥武则天是音乐界为数不多的女指挥,但是她的实力却没有人会质疑,不过如今她不太想继续了。

 

李白还记得武则天在排练结束后叫住他的那天。

 

“我决定让你当下一任的指挥。”

女人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他一向无心对此做出什么回应,却也理所应当地惊讶:“我觉得刘邦或者狄仁杰会更合适。”

 

武则天毫不意外地笑了下:“你确实不适合当指挥。”而后她抬手指指自己的耳朵:“但是,没有人比你的听觉和掌控力更强了。”

 

“李白,你所有的天赋不仅仅能顾及小提琴,你能走的更高。”

 

她语气悠然:“我将计划周游世界享受生活,以后不会再过问这方面的事情。”

 

“不过你在自己决定下一个首席小提琴的时候,别忘记告诉我。”

 

李白记得自己应下了。

 

在之后的不久,他仍然没有什么决断。

所幸时间并不长,乐团的成员技术高超,即便是拉副首席兰陵王来替补也足够出彩。

于是李白像少年时第一次从首席位置上站起身那样,放下了小提琴,走上了不高的指挥台,持琴弓的手拿起了更短更细的指挥棒。

 

这或许是所有接近全能的乐手的最终归宿。

但是诚然如武则天所说。乐团中的演奏家们也一同认同的,李白并不适合当指挥,尤其是在引导诠释方面。

天才孤傲固然所有,这位曾经的首席小提琴手也没有过多表露。他可以同许多人打成一片,却也不意味着他超然独特的乐曲理解每一个人都能够完全接受——不过确实,现在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因为即便是学习指挥也需要很长时间,而他从儿时就已开始耳濡目染指挥技巧。

 

首席小提琴手的选择大可以让副首席升任顶替,李白在询问兰陵王时却得到了意外的答案。

 

“我并不想比现在的位置更引人注目,”芋紫发色的小提琴手在排练前随意翻着乐谱,转头回答李白,“但是我也不会允许能力不如我的人当首席。”

 

李白挑眉不语。他知道对方势必要求自己找到如今乐团外合适的人。

 

他不想为此费太多心,就算是以前拉琴的时候再难的谱子也不至于如此劳神。不过好在机会很快就来了,办公室决定开始招新。

 

然后他就见到了东方曜。

刚成年的少年以跳级的方式完成了程度极高的学业,李白作为学长不是一次都没有听过东方曜的名字,一个能说会道的学弟,光是话唠程度就已经足够出名。不过更多的印象在于,自己直到15岁所念的都是综合大学,本身就极为奇异。不久之后能够再出一个跳级而上,走上与自身综合大学格格不入的专业音乐道路并获得不低成就的人自然无法不使他在意。而那个第二人,就是东方曜。

 

东方曜从前的默默无闻就好像在为他正式踏入这条道路的所有光辉做铺垫,之后的时间李白看着少年捧起一座又一座金光璨烂的新人奖杯,看着夜幕深蓝中升起的星辰闪烁,他就好像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

 

其实李白没怎么想过如何与东方曜相遇的情景。

 

他觉得就该是平淡无奇的一天,照常的排练,没有正式演奏会那么醇黄的灯光,非常时期内空缺的正式首席小提琴位,或者更坏些,忘记带零食补充体力的休息时间,算不上喜欢的酸奶,并不喜欢的刻板练习,几个演奏家朋友百无聊赖的表情。

 

这一切在有人推开排练厅门的一瞬间被打破。灯光不该从里面漏出去,李白想,该从门外少年眸中的星光照射而来。

东方曜的眼睛很亮——从他有些拘谨到自信迈步至指挥台前,再从他拿出小提琴为弓毛上松香到架琴至左肩——那光亮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而他不想叫这星光熄灭。

 

李白不知道为什么,至少现在是。或许从他提出《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时开始,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年的沉默。这可和话唠的固有印象不符合,或者与李白曾以为的激动兴奋相差甚远。

 

第一段旋律快速而精准地被拉出,然后一段又一段,行云流水,毫不停歇。东方曜的技巧和演绎无可挑剔,即使是几处青涩的处理也瑕不掩瑜,甚至让他感受到了独属于对方风格雏形的存在。

 

但是炉火纯青并不意味着享受这个过程。

但凡练习过任何乐器的人都能明白其中无与伦比的枯燥,即使再如何热爱,也逐渐会被一点点消磨,像是秋冬季窗外枯败的枝叶和灰色的天空带给人压抑的感受。

而且再怎么说到他们这种水平时,进入顶级交响乐团参与演奏也只是一份工作,没有太多热烈的爱意,或者全凭想象音乐的欢快。

 

不过李白在一瞬间并不觉得东方曜会感到厌倦枯燥,他对上那双那安静注视等待着指挥的眸,极冷的自知与炽热的不自知。

那是他这几年都没有见过的目光,足够热爱,足够浪漫,仿佛这不仅仅该是一份单调枯燥的工作。

如今却还是如乌云掩月。

 

东方曜不该是这样。因为对于李白来说,这并不是初见。

 

 

“他拉了什么曲子?”武则天的声音打断了李白的思绪,他方才从过去几小时前的演奏中回过神。

 

这时的他在排练结束后已经找到了偶然到乐团办事的前任指挥,神色轻松地回答:“我并没有按你的方法。我让他拉了我想听的曲子。”

 

武则天并没有意外,因为她知道李白就是这样的性格:“我猜,《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这能算是你的成名曲之一。你总喜欢拿这个考新人。”

 

“他拉的速度比我当年也只慢了一点。”

 

“那只是在炫技。”女人毫不留情。

 

李白却第一次做出了反驳。他缓缓摇头,垂眸恍然若有所思:“不。”

 

“某种方面来说,他读懂了这首曲子。”

 

武则天不可置否地抄起双臂:“你找我不仅是为了说一个后辈如何优秀吧?”

 

“的确不是。”

李白偏头看向透过玻璃斜射入单调走廊的橘红夕阳,并不十年如一日地相像,却无可避免地让他想起了自己刚拿起小提琴的那个黄昏。

他的老师温柔的话语,他的指挥利落的手法,他的男孩闪闪发亮的双眸。

 

“我想让他做首席小提琴手。”

 

少年的他看见孩童时的他星眸中的浪潮,迎着风帆启航的乐声,化为能够征服一切星辰大海的慷慨——也为唯一一次的《加勒比海盗》。

 

连同那个不会讨厌演奏现代曲目的答案。

 

他转头直视武则天的双眼。

 

“因为他值得。”

 

 

03

 

“偶像!”少年挥挥手,“今天一起去吃晚饭吗?”

 

“可以,”李白收拾着乐谱,“你有什么建议?”

 

“去吃火锅吧。”

 

香辣浓厚的味道从店内飘出,夕阳斜照,门槛旁的仿古扇门将光影切割成长方细条的几块。

李白和东方曜绕进内厅落座。

 

晚饭气氛悠闲,李白不禁回想起半个月前东方曜刚到乐团实习的时候,除了第一天被刘邦韩信等前辈拉去聚了一餐,从第二天开始就锲而不舍地邀请自己一起吃饭。

因为成为指挥后有更多顾及的方面,他一般走的比较晚,几次下来也享受了这种孤单又不孤独的感觉,所以起先东方曜来找他的时候,李白习惯性委婉拒绝了。就这样,在每天排练结束后一句“一起吃晚饭吗”的邀请持续了一周,他甚至奇怪地发现被拒绝的东方曜从来没有灰心丧气的神情,似乎笃定自己总有一天会答应。

 

就这件小事的执拗真是败给他了,李白心里苦笑,在一周后的星期一,终于答应了东方曜的约饭邀请。在第二周第三周时两人就已经对这种模式习以为常。

 

“说起来,你总是‘偶像偶像’地叫我,你怎么不像寻常粉丝那样怕我?”李白看着对面的东方曜涮着一片牛肉,不自觉拎起啤酒罐喝了一口,他感觉眼皮因酒精醉意有了些热度,半垂眼帘随意地问出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

 

“一般来说像是真正意义上‘偶像的粉丝’见到偶像不应该是,你可以参考一下那些追星族?哈,虽然有点夸张。”

 

东方曜终于把牛肉夹到碗里,抬眼看着李白作出了名侦探著名思考的动作也笑出声:“偶像,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像电视上那种对吧?脸红心跳得不能自已之类的。”

 

少年又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才回答:“我非常非常崇拜偶像的小提琴技术和音乐造诣,第一次在排练厅见到你也心跳过,不过想到考核总是惊吓大于惊喜。”

 

“你也会在音乐上紧张?”

 

东方曜看着中间火锅腾起的热气扭曲了透明的空气,店里昏黄的灯光让他看不太清李白的神情,不过他知道他也在笑。

于是他撇撇嘴回应:“那可不。”上来就帕格尼尼,普通人谁顶得住。

 

“不过,”东方曜顿了顿,李白见少年沉下神来,眼神脱去几分闲适显得认真,就像他准备开始拉琴的前一秒,“所谓追星,追到我这种程度的恐怕不多吧?”

 

再下一片牛肉,东方曜把目光投向锅中不去看对面的偶像。只一会儿他的嘴角扬起几乎称得上是自负的笑容,仿佛注视的不是一片肉,而是一个必然能够达成的目标。

“偶像,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的。”

 

李白把他注视的那片牛肉夹走,终于使东方曜直视过来,尽管那目光里有些肉被抢走恼怒。他压住想笑的冲动,故作严肃地咳了几声:“所以现在第一步,只要再过了明天的考核,你就能成为乐团正式成员了。”

 

“啊,嗯。”少年拿着空空的筷子有些茫然。

 

“明天之后,我想让你当首席小提琴。”

 

“好,好的。”他觉得周围空气连同自己的脑子也有些热,试图再涮一块,伸向盘子的筷子在半秒以后停滞下来。

“……偶像你说什么?”

 

“我说,”李白耐心又好笑地重复,“我想让你当首席小提琴。”

 

啪嗒。两支筷子分开滚下桌。

 

“咦——??!”

 

 

某国际知名乐团空降了一名首席小提琴手。

 

在无聊的排练日常和风平浪静的古典音乐圈中绝对算得上一份有趣的饭后闲聊话题。而处于话题中央的人物是个年纪并不大刚入职的乐团新手,这点更是令人倍感好奇。

 

东方曜的第一次合曲其实说不上很好。即使是顶级的乐团乐声也还有些微的参差不齐。

少年同演奏家们一起进入排练厅,在座位调整完成后从后排的跟奏移到了指挥左边的第一小提琴部,再向前走,靠近指挥台。从副首席小提琴手兰陵王开始往后移动,头把交椅就展露在视野中,空荡荡地等待人就坐。

 

东方曜停滞了一瞬。

他知道,这把椅子今后意味将着乐团中独属于他的位置。

 

他们开始准备近期应主办方要求以贝多芬的作品作为主的演奏会,这也将是李白作为指挥站在正式台上的第一场演奏会。

 

一个月的排练期间,合奏的乐手们多少有所察觉新来的首席小提琴手似乎天然拥有领导乐声的能力,尽管初见时的乐曲拉奏得飞快,却不可否认他带领小提琴动作时节奏与呼吸的恰到好处,以及指挥相性理解的高契合度。乐团经验不多略显青涩,却也意味着不乏灵气,但偶尔的跳脱也会让乐团整体难以调整。

 

还有一个问题在于最重要的一首《贝多芬第五交响乐》。指挥与首席带领乐团的曲意理解与演绎中规中矩来说算得上好,但似乎两人对此都并不满意,也缺少合适的契机谈妥。

 

演奏会将如期而至,指挥却感觉首席小提琴手的情绪却一点点低落下来。

 

李白不能明晰具体原因,或者在少年一贯的笑容下,这份低落是否仅仅是自己的错觉。

但音乐一向不会背叛乐手,听众,甚至是任何人,尽管中规中矩,那之下所压抑不易觉察的情绪——他想,应该是他对音乐情感更加敏锐,竟然觉得熟悉得如同第一次见东方曜拉奏帕格尼尼的那场考核所感受到的情绪几分相似,苦涩,以及不如那曲的残缺恨意。

 

“《贝多芬第五交响乐》‘命运’已经排了很久,是最后一首。贝六和协奏曲先前已经练习完成。各位没什么问题吧?”

接近排练结束的时间,李白在指挥台上拍拍手进行通知。一众的演奏家摇头表示没什么问题后,他颔首又说:“演奏会是属于邀请形式。乐团已经答应这次邀请,目的地在意大利佛罗伦萨。”

 

这时办公室的妲己推开排练厅门,交代完护照和已经办好的签证等各方面琐碎事宜后又离开,东方曜便知道国内的排练到此为止告一段落。

 

他收拾完习惯性看向指挥台的方向,从第一小提琴的首席位距离和角度都恰到好处,与他第一次在此附近拉出小提琴协奏曲的情境相差无几,就连李白恰好与他对视也如出一辙。

 

东方曜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惯例的询问:“偶像今天一起去……”

 

未曾有人错开视线,两人仍是对视着,李白却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不了。”

他难得称得上是温和地笑了笑,收好东西向小提琴手走去:“今天就好好休息。”

 

挎上包后李白拍了拍对方的肩,在错身的时候稍微张望了周围尚多未离开的乐手,压低声音在东方曜耳边说:“指挥和首席将在所有人去之前,同办公室负责人一起先到佛罗伦萨住几天,做一些准备工作。”

他稍稍侧过头,而少年也将侧耳倾听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改为偏头移动目光与他对视,再玩笑地眨眨眼:“知道了偶像,明天出发对吧。”

 

李白那瞬间觉得东方曜好像与人共享秘密而快乐的孩童,就像他往常与曾经一样。连同那演奏时也许只有李白察觉的原因不明的苦涩与失落,也在盖上琴盒时被拉链一同严密封锁住。

 

但他只轻笑了声答道:“聪明。”

 

“明天见。”

 

 

04

 

他又梦到了他。

 

那时的他仍旧如此年轻,永远带着谦逊温文的笑容,面孔在光辉中模糊不清,却让人记得他眼中不曾失去的热爱,干净透彻,像是噙着朝阳初升的光芒。

他站在黑白相间的浪潮中间,挥动着灯塔般作用的细棒,乐声旋律随之起伏跌宕,他握住了这浪潮的脉搏,犹如扼住所热爱之物发出美妙叹息的咽喉。

 

金色的光束,燕尾服,演奏会,灯光照不到的所在有安静聆听的众人——然后情况急转直下,像是黑红的烟火燎起草纸,终结了演奏至一半的乐章,人们不是恐慌,却在大笑。乐声突兀地停止,然后就如树倒猢狲散,鸟儿各自飞,那中间讥诮的笑脸望着他倒下的身影暗自得意,听众从托起浮舟的晴昼海化作狂风暴雨中的海啸,将其倾覆吞没。

 

“……曜,东方曜,醒醒。”

 

东方曜喘着粗气猛然睁开了眼睛,条件性反射就想坐起身蜷缩成一团缓解睡梦中的恐慌,双肩却被一双手柔和又不失力度地重新按回酒店柔软的床铺。

 

屋里没有开灯,他方才发现入夜前睡在身边的李白半坐起身俯下看着自己,因为佛罗伦萨酒店旺季只剩下了大床房,两人不得不同床而眠。

 

他们的距离很近。

但这刻少年却意识不到面对偶像该有的紧张或是其他什么风花雪月的情绪,反而感到一种熟悉而奇怪的安全感。他上一刻想撑起身的手在无意识的时候抓住了对方的手,然后他看见月光从窗帘未拉上的细小缝隙处透过来,光线浅浅弥散在李白湛蓝的双眸中,好似湖光映月。

 

东方曜在模糊的月色中平复着呼吸,过近的距离不小心把对方的额发吹拂得有些痒,李白一边伸出没有被握住的另一只手拨了拨头发,一边安慰着少年:“睡吧。”

 

他轻抚过少年额头的十字伤疤,语气同动作一样温柔。

“有什么事白天再说。”

 

窗外似乎传来青草与泥土芬芳的香味,东方曜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觉得李白的温柔好似也同虚幻的梦境,他听对方附在自己耳边轻声说:“没事,我在这里。”

 

所以他重新闭上眼,感受到身旁的床垫也微陷了下去,沉沉睡去。

 

东方曜又做了一个梦,只是不再梦见年轻的男人与受难似的景象,他甚至记得,那梦里的少年轻抬琴弓,指向宁静而犹如永不落下的新月。

 

就像李白没有放开始终交握的手。

 

 

“走吧!今天带你去观光。”李白洗漱穿戴好,一身休闲不失格调的薄风衣搭配让尚且坐在被窝中发呆的东方曜恍惚觉得他要去参加时装周走秀。

 

过了半晌,看着一直盯住自己的偶像东方曜终于回过神来,他张张口想问李白一句为什么不做问他昨晚噩梦的事情,终于还是说了句现下无关紧要的疑问:“观光?可是偶像我们不是先去办事的吗?”

 

李白坐到床沿把少年拖出来:“那个晚点也行,我们来的很早,先带你去玩玩。第一次到佛罗伦萨吧?就艺术之都这点,我们在乐团工作也该多感受。”

 

正在穿衣服的东方曜似乎愣了一下,又重新开启话匣:“是啊,确实是第一次。”他似乎刻意强调了一下,转而说:“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当然。不过,”李白看着对方一身花衬衣花短裤,活活像是去夏威夷度假的暴发户,不甚满意地思考道,“不过先带你去买身衣服吧。”

 

“啊——?”东方曜装模作样哀嚎,“这可是旅游攻略上说的装扮呢。”

 

这是哪门子旅游攻略,李白心里吐槽,嘴上却说:“你知道吗,意大利人对穿着很在乎,一会儿去大街上你就明白了。”

 

二十分钟后,在商场被李白抓住比着一套套衣服的东方曜,在经历了一路上意大利人惊奇中略感嫌弃的眼神后发出感叹,偶像诚不欺我。

 

换好了新衣服两人简单入乡随俗地吃了午饭,意大利面和奶油面包浓汤,玛格丽特番茄薄披萨,一点配餐红葡萄酒,之后再一起买了街边冰淇淋车的甜筒消灭干净,慢慢在街道上散步。

 

佛罗伦萨的阳光很好,披洒跳跃在不过分窄也不过于宽的石板街道中,黄油色的传统欧式风格建筑的小巷之间,洁白天使浮雕与小窗阳台上一栏小小鲜花上,暖风吹得冰淇淋的寒意很快消失,尽管口腔中呼出的仍是冷气,慢节奏的悠闲已经让东方曜感到有些懒洋洋的昏昏欲睡。

 

“偶像,昨天的事情你……不问我什么吗?”终于他还是在恍惚的昏沉中忍不住发问。

 

“当你想告诉我的时候,你会说的,”李白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语气带上了他们初见时东方曜感受过的意味不明,“或者,连同你对于这次演奏会《贝多芬第五交响乐》情绪演绎与诠释的问题。”

 

他几乎有一瞬间从懒散中清醒过来。

东方曜记得在排练厅合完第一次“命运”交响曲时的感受。节奏、旋律、技巧每一面都配得上顶级乐团该有水平,但是却无端让他想起了儿时第一次在电视中看到李白演奏的感受。

 

残缺、遗憾、或者不承认某样事物的逃避。

他想他是有些怕的,怕将一些可能无关痛痒的回忆告知身边的人,关于父亲的过去。

 

胡思乱想间,东方曜跟在李白身边,慢悠悠地走着,下意识以为是漫无目的的闲逛消食,却渐渐被嘈杂的人群所包围,由相对静谧的小巷中行至热闹的街道,浅粉、鸽绿、贝白的色泽瑰丽柔美地以大理石片的方式聚集在一幢建筑物上映入眼帘。

 

抬头一看,才发现竟然已经到了佛罗伦萨大名鼎鼎的标志性建筑脚下。

蛋壳似又兼有边棱的穹顶撑起佛罗伦萨建筑的天际线,浪漫繁华的砖橙红,一如意大利人的热情,又似在诉说着过去文艺复兴时期美第奇家族崛起的光辉历史。外墙三色给人以浅淡鸢尾花的香氛感受,杂糅出繁花如诗的女性柔美,托起圣母在天堂之门后为初生儿洗礼的洁净希望。

 

圣母百花大教堂。

 

直到这时,东方曜才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并肩而行的李白,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微微侧过头笑了笑,不作言语,转而拉住他的手腕,牵引着东方曜不得不顺着人潮进入教堂内部。

 

阳光被柔和采光的光线取代,与偏简洁的米白纯黑装饰的内部所对应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绚烂豪华的壁绘和圆形、长条的玻璃彩窗。

不同于外部,一进入教堂,东方曜就感觉耳边的喧哗似潮水般褪去,好像被透明墙壁隔绝的世外桃源。

 

他一步步跟李白走着,恰逢礼拜日的祷告与布道正在进行,当他想要停下走向黑色座椅的脚步时,发现走在身前的人并没有停下。

他们在座椅中沉默地坐下,白而不刺眼的光从顶部照射而下,最前方巨大的十字架上以荆棘捆绑受难的耶稣,人们沉默着,于是他们也随之沉默。

 

少年感受到李白放开了他的手腕,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聆听,再慢慢闭上双眼。

他忽然感到如午夜一辙的平静,清冷的空气去掉了意大利热情洋溢的表象,留下与艺术为伍的深邃浪漫。

于是东方曜也闭上双眼。

 

他感到时间被拉长,似乎在亘古的神国永恒静止。时间或许过去太久,终于在一切结束之后无知觉地恍惚起身,参观这座享有盛名的教堂,太阳从天幕中央滑落西方,黄昏降临。

 

只是他仍然反常地一言不发,李白也没有更多的言语。东方曜并不讨厌这样的沉默,至少不会因此感到尴尬,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的疤痕,并没有想起更多与偶像相熟的记忆,但心中多日以来的郁结却随着晚霞橘红粉彩的加深而随之积淀深重。

 

他抬起手扳着手指计算,或许还有四天,五天,不会更多。等到乐团的演奏家都达到佛罗伦萨之后,最多三次的排练和一次的彩排,贝多芬主题的演奏会就将开始。

这是他的偶像作为指挥登台的第一场演奏会。还不够好,东方曜想,他并不想搞砸这一切,即使李白走上了他最不愿看到的指挥台——但那只是他个人的看法。

 

某种程度上,“命运”……真是一个好曲子。

 

不算致命的百分百信任迟钝如东方曜并没有发现得很及时,推开厚重的原木酒吧大门时,从里流泄出的古典音乐声终于让少年停滞住一瞬的脚步,反应过来后如壮胆一般跟着李白走了进去。

 

李白回身等待着少年,看见他一副就义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你也没必要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样子,不会吃了你。来吧。”

 

他似乎习惯给对方一个安慰,伸出手后才为这个行为愣怔了一下。

所幸东方曜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这间酒吧不同于多数现代式的吵闹,带着不常见的艺术复古式暧昧,小提琴手立于三脚钢琴旁,钢琴简单演奏着配合对方,安静地完成乐曲。

 

平日开朗的少年在酒吧忽明忽暗的灯光中仍然沉默,李白坐于他对面慢慢地品尝点上桌的白兰地,眺望窗外深黑而下的夜色。

 

“《沉思》,”东方曜面前没有放酒杯,他只好抢在李白喝下一口之前抢过酒杯一饮而尽,开口说出了酒吧伴奏小提琴乐曲的名字,“歌剧《泰伊思》第二幕第一与第二场间奏曲。”

 

旋律静静流淌,他忽视掉李白并不吃惊的转眸注视,度数不低的白兰地灌入喉中,瞬间蒸腾起火辣灼人的热意,开口时嗓子反倒有些干涩。

 

“其实……我对佛罗伦萨并不陌生。”

这干涩好像对不起如水夜色中的沉思曲,他想。

 

钢琴清澈的和弦伴奏在他心中一笔笔勾画构建,他终于望进对面指挥眼底,浸泡儿时晴朗蓝天的湛色,让他又一次被酒精减缓思考能力。

 

父亲托举起男孩,指挥的修长双手有力地将他抛于空中,响起一阵欢声笑语。

“如果偶像有了解十几年前的一场各种意义上不成功的演出——”说到句子一半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不,这么早的事情不可能有什么印象。”

 

“我的父亲是一名指挥家。或许他很厉害,小时候的我了解得并不多,也是直到后来接触乐团才得知他的高度。不过那都是过去式。”

 

他意识昏沉地想起昨夜梦境中的火焰,年幼的男孩并不清楚具体缘由,就像不清楚父亲光辉身后背负起的沉重负担。

 

“后来我查了很多,进入这个圈中我才知道……因为曾经父亲所在的乐团成员对于演奏的不合作与利益关系,将他当作可以牺牲欺负的靶子。”

 

“他的最后一场演出,就在佛罗伦萨。”

 

旋律出现突兀音符的休止,全面崩塌的演奏,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当海狂啸,无法掌握浪潮的人就会被拍击粉碎,声誉、人品、能力,一切的污蔑。或许单独站立而瞩目的指挥台意味着指挥将永远站在风口浪尖。

 

“我在梦中无数次见过那个不曾真实谋面的歌剧院,见过那些不配称之为演奏家的脸孔,见过父亲躺在病床上还沉浸于音乐和指挥竭力挥舞的双手。”

 

“我看见他床头白瓷花瓶里在阳光下盛开又衰败的蓝色风信子。”

就好像他的生命。

 

“之后不久……他就因先天性不可挽回的病症而逝世了。时间终究会掩盖这一切,而我也从没有刻意说过我的父亲是谁,但他对音乐的热爱与纯粹,是我音乐启蒙的开端。”

 

他有些支撑不住侵袭的睡意,却又清楚地意识到并不是因为疲劳本身,而是困倦于积淀悲哀的情绪,怠惰于自认为的矫情讲述。

 

他甚至有些看不清不远距离对面李白的表情,在晦暗不明中朦胧渐深,昏黄的灯光也开始摇晃,出现重影。

 

“其实说来好笑,这次演出的那天真是巧合。”

 

他呆愣着感觉李白好像夺走了手中的酒杯。

 

“是他的忌日。”

 

搁在木桌上不轻不重的声音掩盖去李白裤带中手机接到短信的一声轻响,却没办法再把东方曜从混沌的睡意中惊醒,他没有发觉,也再不受支撑似的趴在桌子上,亮晶晶的星色眸子像是窗外没被乌云遮掩之前的满月,声音却压抑着不明显的颤抖。

 

李白在对方极度专注实则迷糊注视中迅速查看了短信内容,在收回手机前,少年伸手盖住了他的手背,屏幕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掩在桌面上,而动作的始作俑者也似乎满意地安然睡去。

温热的手心贴合着手背,坚定,却让李白感到不可名状的深沉安静,就像十几年前更早时候,少年的他拉住东方曜在海边远望的时候。

 

那份深重的悲切终于传导至他的心中,胸口跳动的力度也随之加重,更重。

 

终于他垂下头,回忆着方才短信办公室负责人告知巧合被曝光出的东方曜身世和其父亲的陈年旧事,以及自己身为对方父亲门下唯一一个学生的事实,加上他让东方曜空降首席之位添油加醋的私心关系描述,深吸了一口气。

 

酒吧中《沉思》已经接近尾声,主旋律再现后优美恬静且游刃有余地淡出,夜色越发静谧。

 

李白心中却涌起不输十几年前事发后的狂风浪潮。他只想到,《贝多芬第五交响乐》没有选错,因为在激烈与不甘的第一节响起时,他将预料到少年能够给予听众最终的震撼,以对抗如影随形的阴霾。

 

他知道,东方曜已经不记得了。

 

“我也不是第一次与你相识。”

 

最终他将与他的首席小提琴握手,登上演奏会的指挥台,在如酒吧最后熄灭的灯光下,就着不多的光线,看清每一个漂浮的灰尘,搅乱、控制纷飞的音符与海风。休闲的衣装换作得体优雅的燕尾服拿起指挥棒的瞬间就如拿起了小提琴的琴弓——

 

东方曜将拉响第一个音符。

 

命运所扣的齿轮转动,无尽的奔跑中,他不会落伍。

 

 

05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永远记住这一天,因为你们差点就抓住了伟大的JackSparrow船长!”

 

东方曜在同伴蒙犽的呼喊中匆忙按灭手机屏幕,暂停了正到精彩处的电影,朝对方跑去。

 

同龄的男孩毫不意外地掠过一眼黑色的屏幕,神色嫌弃:“你又在看《加勒比海盗》系列。”

东方曜知道蒙犽倒不是嫌弃电影,因为有三遍他们都是一起看的。

 

但果不其然对方又开口了:“这已经是我见过你看的第八遍了,再多也会腻的吧!或者除了我见到的时候你到底看了几遍?”

 

东方曜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算上这个二十遍吧,我也不记得了。”

 

“我算是服了。行了,去找孙膑西施他们一起去吃中午饭吧。”

 

那时很多人也问过东方曜,那个电影他究竟看过几遍,虽然足够出色,在通常来看却也不至于如此令人疯狂。只有八岁的他其实并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看电影的前几遍确实有那份对大海的热爱,但从去年开始,他看的不仅仅是这些。

 

 

家里的电视总是接通在特殊的音乐频道。东方曜从儿时开始到现在已经懵懂地见识过许多音乐大师的表演,有过自己主观原因的厌恶、伤感、崇拜、震撼、感动、快乐,但却没有一次能比得过那天。

 

他成长至今也无法准确描述七岁时第一次听到李白小提琴solo那段《加勒比海盗》的感受。

 

那时对于生死尚且概念模糊的少年挣扎着在泥潭中理解了家中的境况。无法感知确切日夜的守灵,袖长不合适的正装,簇拥满白色百合花的棺柩,父亲褪色的灰白照片,母亲极端的认知与无助哭泣——那之后,电视不再允许播放关于古典音乐的频道。

 

而在夜幕不及所有灰暗的夜晚,东方曜终于在母亲和姐姐外出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

 

他久违地打开了电视,调到熟悉的频道。

 

站立演奏的少年穿着小式精巧的燕尾服,裁剪合适。音乐会一如既往的夺目灯光缓缓熄灭,直到昏黄的海洋披洒在乐团成员之上,耀眼清晰的白光直筒地随着开启轻响照射在李白身上,他的发梢在琴身上投下一片阴影,敛下的眼睫将灰色停驻在湛蓝的瞳眸上,好似被遮掩的月色。

 

乐声渐入如浪潮轻轻拍打礁石,而在某一瞬间,黑色巨大的帆船从海天一线破浪而来。

李白轻快地拉出第一声号角,征途自此开始。

 

在家中客厅的男孩渐渐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中的少年。他没敢开灯,却觉得无星无月的那个夜晚在一瞬间被明媚的阳光填满。

明快热情的曲调与海盗史诗般歌唱的自由相得益彰,吸引人仔细聆听,心潮澎湃。

 

他想到父亲握住他的手时温柔的话语。

“小曜,你喜欢指挥吗?”

 

意气风发的笑意已噙在李白的唇角,让他甚至有了乘风破浪的错觉。他远眺着少年的背影伸出手,在海天一线中——

 

就像少年扬起了琴弓,扬帆登上桅杆,远眺世界尽头的星辰大海。

 

于是他想起午后照在琴房角落的阳光,和姐姐东方镜跳跃在黑白琴键上的手。

 

太阳从东方泛白中升起,染红海面,行至正午的热烈,曲至主调高潮,再缓缓下落至西,给予当歌对酒的惬意、狂热,属于海盗的黄昏。

 

他想起母亲于葬礼上失神的喃喃自语。

“以后不许再去琴房,那些东西没什么用。”

 

如此热烈,如此浪漫,尽管有不如大师的青涩处理,却是直击灵魂的锋芒锐利,洒脱自由。

 

而那拉琴少年身姿亦如灯塔,挺拔地矗立在狂风暴雨中为他指引方向。

 

——倘若今后没有资格掌控浪潮,那就成为浪潮本身。

 

但奇妙地,他觉得,他竟然在这样震撼与欢快的乐曲中微妙地感受到了演奏的少年心中隐藏的悲切,痛彻,缺憾,又或许只是他自己的感受。

 

父亲也好,姐姐也好,母亲也好,一切一切的回忆在脑海中就像乐曲里未尽的黄昏,那黄昏随电视中少年的演奏永恒静止,而夜色不曾到来,就如那乐曲的终焉始终欠缺什么,海盗们只是日落而息,不见大海之上的星辰月亮。

 

所有的感受在演奏的少年结束最后一个音符后之后戛然而止,连同那种缺憾。不同的是,他记下了未来将为此念叨无数次的姓名。

 

李白。他在只有落地窗月光照入的客厅中无声默念,那灰色仿佛不想惊动什么一般,又似乎熟悉得让他想要落泪。

 

李白,停顿,然后一高一低地举起双手,东方曜再次默念。于是他双手由往常父亲教他的指挥准备动作变成了小提琴准备动作,拿着无声无形的琴,迎着霜白的月色,东方曜感到眼角不曾在葬礼上出现的温热的流逝,静默昏暗的客厅中终于久违孩童哽咽的声音。

 

“……偶像。”

 

偶像。下一句气声语不成调。他拉响了第一个静默的音符,就像电视上的少年那般。

 

月光镀与窗台了一层浅淡的银色。

 

他不知道,这该是灯塔的长照光,还是黑色墓碑前的香水百合。

热切的希冀,还是悲恸的怀念。

 

无声演奏着海盗的悲欢离合,他甚至来不及拭去流淌的温热,是像海水一般的咸涩,再顺着它悄然的声响滑入梦乡。

 

东方曜阖上双眼,就像熟练过无数次的演奏。

 

那梦中该有黑色的风帆,笔直的桅杆,唰响的浪潮,远眺海平线的少年。

 

琴音落下。

 

在最后,他知道自己终该返航。

 

 

然后东方曜平静的生活就此结束了。他提前完成了太多学业,在接连的跳级中逐渐远离了同龄人,在老师眼中成了值得重点栽培的好学生。

 

一年,两年,三年……从此他不再刻意去数生日。

他渐渐追上了姐姐的脚步,顺利地进入了母亲期望的综合大学,学着她满意的建筑专业。

 

在母亲的眼中,东方曜开始了忙碌的大学生活,早出晚归,每天都充实学习建筑学知识。

只是平静的日子总会出现非日常的意外。东方镜在不久之后敏锐地发现了弟弟东方曜的某种反常。

 

黄昏的橘红光线照入校园林荫道,东方曜锁好楼层不高的的小洋楼铁门,转身时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树下的东方镜。

 

从父亲去世后就剪成短发的少女隐在树叶投下的阴影中,神色在不近的距离中晦暗不明,即便黄昏夕阳斜射,东方曜也觉得看不明晰。

 

他似乎是习惯性咽了咽口水,朝对方走去:“姐姐?你找我有事吗?”

 

“东方曜,”她直呼其名,话题也一如既往从不绕弯,“我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

 

东方曜转钥匙圈的手指停下了动作,东方镜却意外地觉得,这不像是平时弟弟做心虚事面对自己的状态,神情,动作,心绪或者更多,他不再有些畏惧或稍微的畏缩,只是低头沉默。

 

半晌东方镜才听见他的反问:“所以呢?”

 

少年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中是如湖无澜的平静,而这也是东方镜只在他人口中听过的东方曜式固执,因为那曾经对方于她的回避或是濡慕都使她下意识忽略了弟弟活泼雀跃的性格表象之下究竟能够拥有多少程度的镇定冷静。

 

一瞬间长期支撑家庭形成的掌控欲让东方镜不禁冷笑,她甚至能够感觉出自己言语中只多不少的尖刺:“只要稍微了解就知道你喜欢小提琴的程度在这所大学人尽皆知。你加入了学校的交响乐团对吧。”

 

“尽管你崇拜上一个能如此走上音乐道路的人,但你真的觉得自己也能做到吗?”

然后势必得见不懂事的弟弟黯然难过的表情——东方曜从小时候开始一向是如此的,她想。

 

其实这是任何人都会陷入的惯性思维,连少年自己也明白。就像人们总是对月亮身后第二个出现的星辰不以为奇一样,即使知道东方曜喜爱小提琴和崇拜李白到了超乎常人的程度,即使他的技巧才华在没有参加过比赛的情况下达到了极高的专业水平,也从不认真认为第二个人同样能够创造所谓奇迹,就像确信东方曜能够走上同李白一样的道路那样。

 

他其实数不清也记不清他人看来荒谬现状的路程中,到底有多少人询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

他只看见黑色的影子在跳舞,追问、鞭笞、群魔狂乱地一遍遍在无数日夜里质疑。

 

你觉得你能追上他吗?

 

你以为你能够像他一样吗?

 

你以为你是他吗?

 

如果所谓天才的程度还不够,那就推翻天才高于一切努力的说法,即使是偶像轻狂的名句。所以他踏于天才的高阶上努力向上,再向上。如果星辰尚不可触及明月——

 

“为什么我不可能追上?”

他反问繁杂的声音。

 

“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

他再反问如自信暗面的阴影。

 

“为什么我就不行?”

终于他反问那个与自己沐浴夕阳相反,站在阴影下的血缘亲人。

 

东方镜彻底失算了,或者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执拗反驳,不容置喙的东方曜。

 

就像那时她记得的橘红落日余晖,侧过透明的晶状体,在东方曜金色的双眼中染上火烧云般的热意,那火苗不知怎的没有熄灭,连同三个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深深印刻在至今清晰无比的回忆里。

 

为什么?

 

她不是没想过,但是家庭,现实或者天赋,更多更多,或许自己从三脚钢琴旁同父亲离开的时刻,她就没允许自己再想过。

东方镜只觉得有点哑然,她站在树荫下,而少年站在晚霞里。

 

不要破坏那个梦境,她听见东方曜无声的呐喊,笨拙,固执,或者说儿时不够的天赋被拼力追赶,她知道东方曜就是这样的人,无可奈何,带着令人无法掌控的不快。而最后她听见的却是对方罕见的强势。

他说,不要试图破坏梦境。

 

于是东方镜再一次直视进弟弟的眼底,气势不减:“那你就让它变为现实。”

 

让这梦变成现实。

“否则,我一样会告诉母亲,让她亲自来叫醒你。”

 

他眼中的火光摇曳不息,于黄昏中,他看见父亲高扬的指挥棒,偶像挥起的琴弓,姐姐跳跃的指尖。

 

东方曜背起琴包,望向如他名字的星辰在渐深的夜幕中燃起。

 

“我会的。”

 

 

06

 

直到金色的光束由顶端照射而下,深红如裙摆皱褶的帷幕渐渐收拉至上,东方曜才回过神来。

 

演奏家们身着黑白的礼服,燕尾,西裙,亦或干练的马甲,一切的调试已经完成,他们安坐在各自的座椅上,专业的录音设备已经布置完成。

 

毫无疑问,这将是一场伟大的演出。

 

毕竟,能够有资格公开演出贝多芬主题交响乐的乐团寥寥无几,这是一种挑战,也是实力的绝对自信。媒体的质疑声却在放出演奏会消息后却从未断绝,这热点无疑来自之前的饭后杂谈,一个空降的首席小提琴手,东方曜。

 

年纪轻轻,获奖不少,最崇拜的人是现今乐团中的现役指挥。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指挥的第一场演奏会就敢发告用年轻新人挑战贝多芬,不得不说其狂妄。媒体们乐见其成的狂妄,这位现役指挥,曾经的首席小提琴手李白,从年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鲜为人知的信息,无与伦比的天赋,潇洒至极的演奏风格,从公开演出第一次就敢于挑战最高难度的小提琴曲目,用最不羁的技巧与情感,魔术般难以使一般交响乐团匹敌配合,更遑论天衣无缝。那时只有一支交响乐团,唯一一名指挥家能够与他完全配合,之后他懂得渐渐收敛过度的锋芒和肆意的风格,以合适的姿态融入到其他乐团中去。

 

在一侧登台的入口,这个从少年收敛锋芒而不过钝的青年指挥终于在演奏会开始后的短暂片刻,在所有演奏家的等待中迈步走入了同样的灯光下。

 

东方曜方才早已从恍惚的回忆中抽离,他轻吸一口气站起身,转身望向走来的指挥。

这刻深黑色的指挥台在他身后,而李白已行至身前。

 

就像他无数次想象的那样,或许又有些不同。

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尚且没有清醒,又像是拥有意识的梦境,像他设想该有的第一次同偶像,同李白的见面。

燕尾服,恰到好处的昏黄灯光,台下如夜幕笼罩静谧的黑暗,细小的嘈杂。

 

东方曜感到自己抬手与对方的手掌握,很短暂,却给了他难以名状的沉稳。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看到媒体添油加醋报道时的想法了,转身重新落座,将琴架于左肩的顷刻,他感到了极致的安静,好像那首带着过往练琴岁月苦涩的帕格尼尼考核曲的开头。

 

李白走上指挥台。

 

所有人几乎在富有压迫感的屏息等待中酝酿着初曲“命运”的不安。

 

于他来说酝酿着达到此处所有回忆的悲怆。

 

东方曜微微垂下头,在李白抬手的一瞬间,那种巨大的不安与沉默像突破瓶壁的银流,猛然凶悍地爆发而出。

 

他提琴弓给予第一小提琴部不断后传的动作指示,在指挥切入的配合中几近天衣无缝。

阴暗冷酷的节奏三短一长,犹如命运叩门,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力度极强的弦乐与单簧管齐齐奏响,连同自己也一并毫不留情地胆战心惊。

 

在那巨响之后,拉奏以弱力度的急促出现于各个声部,厄运汹涌如潮水般向他而来,几乎以最大的声势试图将东方曜冲垮。

 

他在不到一秒的短暂时间中抬头朝指挥台上的李白望去。

 

少年以星辰遥望,并以命运强烈的不安与挣扎投放至明月,仿佛宇宙中航行不可窥见的,不可碰撞的轨道与命运。

 

而东方曜在那如同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一秒之中,穿梭于无尽的回忆中,他拉响着小提琴,他以更大标准的幅度诠释领导着其他演奏家——同时他也回想今天不久的之前,媒体们终于挖掘出的,令人振奋的陈年旧事——

 

一名能够与李白少年狂妄的风格配合极致的指挥原本就是他不为人多说的音乐启蒙老师,而这位老师的儿子,就是现今空降李白指挥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

 

东方曜在无边的一秒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回想起更多关于李白身为父亲学生,弟子的任何印象。

 

——他们曾经见过吗?

他拉奏渐强着乐声的力度。

 

——他忘记了重要的事情吗?

厄运终于如旋律一般活跃起来,他挥动着琴弓,试图使不安突破无用的时间窗纸主宰一切。

 

——今天的演出,是有意义的吗?

两个极其强烈的和弦中断了一切,将所有的不安、挣扎、厄运、阴冷残酷阻截。

 

东方曜从相对论穿梭几亿光年可能的一秒之中惊醒,就像他于演奏开始前与悲伤中惊醒过来一般。

 

那场十数年前站在佛罗伦萨歌剧院的一场失败的演出,这位身为李白老师,东方曜父亲的指挥家的过错与失误成为一时让人难以忘却的轩然大波,而演奏会的今天,现在,夜晚,是这位所谓不成功指挥家的忌日。

 

星辰如同黯淡的劣质手机照明灯,在黑洞的吞噬下显出回忆陈旧泛黄的色泽。距离伸向明月渴望的光线到达似乎还有比爱因斯坦旅行更长的光年,短暂的沉寂与休止在东方曜主观的痛苦之下甚至超越了乐章间隙。

 

微妙的关系,微妙的时间,微妙的地点,令人微妙的揣测,更多的,也是对东方曜实力与年龄的质疑。

 

他以琴弓为武器,琴身为本身,完美无瑕地诠释着命运,却在自己无法把握而挣扎的命运浪潮中仿若濒死之人。

 

呼吸压抑着不正常的急促,或许是虚无的冷汗几乎要将他周身的空气变得更加粘腻,像是想起站在父亲黑白照片前被扼住咽喉时窒息的痛苦,失去庇护而不得再踏入琴房一步所背负的深渊,持琴的手没有颤抖,内里却将四肢百骸的怆然刺痛感压的几乎让他再难以挺直腰背。

 

但是他不能。

 

完美的抬弓弧度,在嘹亮号角声响起于圆号部的刹那,抒情的第二主题被琴弦振动的响声完美呈现。

 

东方曜不允许别人将他无端臆想为所谓不成熟的首席小提琴手,更不会允许别人将以生命热爱音乐的父亲称之为不成功的指挥家。

 

他将推翻一切。

他必须推翻一切。

 

令他不安颤抖的痛苦和悲切似乎无解,接收指挥信息的短暂时间中,演绎着贝多芬静谧温暖心境的少年强行压下了所有。

 

只因父亲曾教导他,音乐的情绪高于所有一切。

 

他想感受这种宁静,就像在圣母百花大教堂中难以听懂的布道经声,醇厚低沉的嗓音仿佛可以将人的思绪带回人生最眷恋的美好时刻,期许天使慷慨的馈赠,如同他在柔和光线教堂中转头注视李白的安宁沉静。

 

而似乎不是错觉,指挥家的目光转而向他,东方曜从暧昧光线中剔除多余的色彩,只是转瞬还原出教堂拱顶宝蓝色玻璃彩窗外拥有的湛蓝色泽,遥远得像是一同看海时阳光灿烂的远天。

 

李白。极短的时间中他在心中默念,一如听闻海盗乘风破浪乐曲的孩童时期,深暗的四周由恐惧的黑洞化为繁星围月的夜幕,闪烁传达的光线终于穿透时间描绘的长度到达了彼方。

 

他看见穿稍小西装的少年提着小提琴信步走来,光束在黑暗中太过耀眼,细小的浮尘飘飞,时间安静又漫长,少年立于不可窥见清晰面貌的指挥家身旁,演奏出如号角一般激昂的乐声,浪潮不再怒吼着以疯狂吞噬他,而以托起巨大黑色船舰的沉稳将他拯救,像被遗忘在角落的黄金岁月。

 

他忽而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矮小,必须仰头去看着沐浴光辉中的两人。那指挥熟悉的手法如置他在婴孩时期的摇篮上,轻轻摇曳,轻轻挥舞,一瞬间巨大的伤感几乎要使他落下泪来。

 

不,不对,以不可觉察的弧度摇头,眨眼试图使自己的意识回归现实,他看见笔挺的燕尾服,金色的光束,熟悉挥舞的指挥棒,被延长时刻与他对视的李白,属于指挥台的光束让黑夜的世界只剩下你我。

 

指挥手腕跳跃似地给出低声部节奏的指示,命运的呓语再次由视觉传达至东方曜的耳畔,执拗、坚决,像世界爆发过大战的暴风雨沉静中,默然而强有力地诺曼底登陆行动,末尾厄运的挣扎仍可听闻。

 

第二乐章。

 

命运以反复、窥伺、主宰的强势凶残而无休止地愚弄人们,乐曲的时间过去仅仅四分之一,无处发泄的苦闷再次席卷而来,东方曜几乎承受不住。

 

或许他得以抓住李白在指挥中短暂的安慰,被极度压抑住的痛苦与不安终于还是再度爆发。他手中的拉奏从未停止,困难的坚持与融合,最终将人裹挟至被表象嘲弄的命运中去。

 

佛罗伦萨失败的演奏会能够由他终结吗?

父亲被他人陷害而始终跌落乐坛却始终热爱音乐的一切一切,母亲因树大招风的顾虑在冰冷的墓碑中倒映出扭曲的掌控欲和命令,姐姐不得不使自己坚强起来撑起现实的屋脊。

 

他想他是恨的。

那种在任何地方都会被他人嘲笑的愚钝,强要过面子的自负自卑,掩盖去幼时拿着指挥棒挥舞的快乐。在那时不被理解的音乐与不成熟的节奏,让他一塌糊涂的指挥没有任何所谓朋友能够接起,小孩的恶意往往是成人难以想象的深暗,他们掰断了父亲生命最后送给他的小小木质指挥棒,并不坚固的材质终于腐烂在时间的长河里。

 

演奏力度渐弱,在音区的频繁切换中东方曜也不得空闲,极高的精神专注度编押着技巧与旋律,在他抑制不住乐曲过去二分之一瞬间激起的热意时,命运如同残酷的刀具将回忆一切两半,三短一长的主旋律再次于斗争的动摇、怀疑中爆发,凶悍地在高潮中滑入第三乐章。

 

东方曜几乎以为自己融入在了命运的浪潮中,阴暗的天空即将迎来一场使流浪者孤注一掷的暴风雨,不安的诡谲在试探中闪出重影的片段,像是五六十年代老旧的电视机。

 

年幼的他在极端的愤怒下忽略了周围的环境,不可控的轿车速度夺去了他的意识,或许是车祸,他想。再次醒来的时候,睁眼所见是苍白的天花板。

 

他忽而感到心跳的极速跳动,肾上腺激素分泌使得所有的悲伤和痛苦更加敏感,像是要崩裂般的缺氧让手心也浸湿汗水,在情绪的再感与诠释中以完美的动作爆发出不可抵挡的锐气,人类终于展开了对命运强有力的搏斗。

 

突然,双簧管引出了一段缓慢的旋律,忧伤而低沉。

 

幼年的他在闻见消毒水味的瞬间以为世界被颠覆,熟悉的令人眩晕的味道刺激了记忆,他不得不想起曾经父亲在医院时日渐消瘦的情形,像是被名为命运的怪物以绝症吸干了生命力。

 

那时东方曜坐在病床旁日日夜夜守着父亲,这位已经被人恶意诽谤诬陷而称得上是身败名裂的指挥家在无尽漫长的时间中,也同样会教授他音乐的美好,指挥的热爱。

 

他想他并没有真正回过神,否则不会以尚且稚嫩的眼光从仰躺转头望向父亲葬礼不久自己不幸车祸磕到头部后,病床旁白色柜子上的花瓶。

 

瓷白纤细的花瓶中本该有着一束蓝色风信子。

一双漂亮修长的少年的手带着薄茧,将蓝色风信子仔细修剪,在窗帘透过条形的几片阳光中插入瓶中,带着好闻的草叶味,不可窥见的脸庞如同指挥台上的父亲,最终被模糊的雾气掩埋在香水百合与黑色墓碑出现的时间点之前,他觉得很熟悉。

 

然后透亮的玻璃破碎了,清澈的响声杂上污浊的浑厚,终于使染血的绷带被拆下,形成了永久存在头上的十字形疤痕。

 

厄运不肯罢休,命运不可一世。

东方曜带领着小提琴拉奏出不断向上的音流,在李白指挥的调动统一下,号角性的音调冲破一切阻碍被奏响,终于浪潮如声讨讥笑的人声以狂澜将他淹没。

 

一切沉寂。

 

而他周围身旁那些在记忆中令他惧怕的黑白浪潮点燃了暴风雨中的夜幕,东方曜长时间在巨大的精神集中与体力消耗中忘却了本能的恐慌,他如一叶扁舟被星星点点的小舟包围。

 

直至那一瞬间,他们拉住他的手,将他拯救。

 

他再次望向掌握着整个浪潮的李白。

 

孤独在黑暗中搏斗太久,陷入了自身的黑暗。

悲切、愤怒、疲累、痛苦在身处光束下的指挥眼中化为乌有,他意识到了同伴的存在,而李白就像永不熄灭的灯塔,一如儿时指引着他的航行。

 

他又一次在所有的黑暗中望见那轮霜白的明月,持琴的动作由空气转为了实体,在不断成长的身形中,不能算是聪明的自己一步步走出黑暗,他看见孩童在无尽的练习中吞下同龄所谓天才的嘲弄,为其井底之蛙而可怜,却不可避免地被情绪的难过所左右;他看见不大的少年在时间的刻度上渐渐加速,超越了行走的速度,日夜在家外琴房的苦练,泪水和汗水一滴滴不受控制地打湿了从流血至长茧的稚嫩手指;他看见少年终于在激昂的琴声中全速地奔跑起来,风声呼呼刮在耳边,泪水被带走,而笑容永不消失。

 

东方曜并不如何聪明,他用所有的苦涩和恨意,感激和热爱铸就了别人眼中的天才。

 

没有人生来就是天才。

 

东方曜知道,李白理解他,或者如今年纪的如今高度,如今风格如今诠释,他们某种程度上如此相似。

 

他觉得在第四乐章拉响的刹那,他们像是在出发至佛罗伦萨前,练习结束以后的对视。

 

李白称得上是温柔地笑了一下,而东方曜确信这不是他的错觉。

 

光明和欢快的情绪洋溢在旋律之中,描绘出仿佛拿破仑开疆拓土,成功加冕为王的盛大场面,灯下的灰尘也能变成飞舞的彩带,雄伟壮丽的凯旋意味着斗争的胜利,浪潮也由暗转明,命运威吓声在低声部不强劲地响起,像是辉煌明亮中对过去的回忆,而黎明的曙光终将到来。

 

李白抬手收起最后一个音符,干净利落地宣告着冗长斗争的盛大成功。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伟大的演出。

 

首席小提琴手随之抬起琴弓,潇洒地如同往昔憧憬的偶像。

 

他使他得以窥见天光。

 

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首席小提琴手?

怎样才能战胜令人恐惧的命运?

 

东方曜从未忘记李白年少成名所说过的话语,他在往后同样的采访中道出一模一样的回答,仿佛可以听到两道少年的声音重叠响应,掷地有声,意气风发。

 

“琴弓就是我的剑,而琴就是属于我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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